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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户酒

  □崔启昌
  种到松软地里的小麦种子长出半拃高的嫩苗时,老家一带的晚秋算是拾掇停当了。这个时节,早晚两头的风日渐转向由北往南刮。打眼望向坡野,深褐与浅灰成了主色调。覆盖在村子上方的绿毯一样的树冠们也纷纷向季节作别,留出空隙让叫人身热心暖的阳光没啥遮拦地洒泻在村里屋顶、街面、碾盘、井台,还有街坊邻居们的猪圈、牛棚、鸡舍上。
  忙了将近一年,总算有闲下来歇歇身子骨的工夫了。太阳露红时,住村南梢儿的杨叔照例手执大扫帚,扫了院里扫屋外。收拾清爽后,杨叔脸上展露开几丝笑容。杨婶勤快且心细,给牛羊鸡鸭添食料时不经意转脸望向老伴,对视几秒,不禁也舒展眉梢抿嘴浅笑开来——相濡以沫四十年的默契让她明白,这个“老实人”,恐是又想喝庄户酒了!
  老家人喝庄户酒起始哪年兴于何月,没有谁专门探寻过。打我记事起,每到秋里的晌午时分,村巷里常常弥漫着酒香,这些盈含着辣丝丝的酒香味儿跟惯常的韭菜炒蛋、油炸果子仁(花生米)的香气,还有草木灰中煨咸鱼时泛出的咸腥气混搭在一起,往往逗诱得我们上小学的孩子连咽若干口水。及至到了壮年离别村子居于城里,季节一到,还是会想起老家的庄户酒。
  杨叔实在、本分,在村里口碑极好。喝庄户酒,他也不“单干”,把自个儿打制的梧桐材质小饭桌往炕中间一搁,不长工夫,招呼过的几位街坊邻居就陆续脱鞋上炕盘腿坐下来。杨叔洗脸、剃须、弹扫干净裤褂上的尘土草屑,便着急忙慌地一边泡茶续水、一边招呼杨婶端肴烫酒。紧赶慢弄,两袋烟工夫,这庄户酒就开席了。
  老家人喝庄户酒看似不怎么讲究,但从端盅到叨肴,再到喝茶、吸烟、嗑瓜子、拉呱,整个过程却很有道道。酒是散打的粮食酒,花不了几个钱,肴是自家园畦里种的大葱韭菜萝卜蒜,还有没怎么长成的卷心大白菜。“女掌柜”手起刀落,或斜刃切片或立刀剁丝。继而去鸡窝里摸几枚鲜蛋,朝盆沿儿轻轻一磕,等蛋黄蛋清跟切好的菜料在搅拌中交融到正好时,顺手翻盆儿往热锅热油里一倒,紧接着手执锅铲翻炒两三个来回……啧香的下酒菜未等钟表秒针转完两个圈,就热气腾腾地出锅端上桌面了。杨婶很是爱好,每回自己的“老实人”操持庄户酒时,她都手脚麻利格外勤快,酒肴炒好几个后,总愿意再炸上盘果子仁。
  老家人喝庄户酒直白、单纯,没啥功利目的,不是有什么大事才聚到一个炕头上推杯换盏、长谈短论。庄稼地里边面朝黄土背朝天,甚至披星戴月忙活了近一年,预期的收成眼望着要装进天井、囤子,心里乐呵呀!一乐呵就自然想喝口酒。庄户酒酒席上,杨叔他们一端起酒盅,彼此的话也都不藏着掖着。不胡乱评判别人,不传乱七八糟的是非,也不指鸡说狗,拉的都是庄户呱。倒什么茬口种什么粮,调什么畦子栽什么菜,养什么畜禽喂什么料,不听话的小辈该怎么调教,说地道话,打庄户谱,横竖琢磨的都是过日子的事儿。
  这些年,杨叔捣弄庄户酒,围坐炕上或围坐客厅圆桌周边的老街坊老邻居喝酒吃肴的时候,也常常聊起庄里的民风民俗,还有什么乡愁之类的话题。说到起劲的时候,彼此还会捋着花白的胡须说起乡村振兴,甚至还能说起这个国、那个国的关系如何如何。
  我搬到城里居住快四十个年头了,每年一有宽裕工夫,我都乐意回老家兜兜转转。秋种的时候回到村里,小时候闻惯了的酒跟酒肴的混合香气依然存在。过街走巷时,我深嗅着这缕缕弥散不断的气息,脚步往往会不由自主地移向村南梢儿,迈进昔日是草苫屋、如今翻建为白墙红瓦宽大房间的杨叔杨婶的家。两位老人早至耄耋之年,但精神矍铄。絮叨起喝庄户酒的事,杨叔总是笑声朗朗。
  有次,在杨叔家天井里的梨树下坐定后,老人若有所思地对我说,他和左邻右舍的街坊们不管早年还是现在,常喝的庄户酒席纯粹、干净,没有什么歪心思,就图个乐呵、高兴哩!末了,杨叔又说:“到如今,我还喜好庄户酒这口,还喜好你杨婶弄的油炸果子仁。只是这牙不给面子,嚼这盘好肴治不服它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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