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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内容

品“苦”

  □程家森

  苦是浸透时光的幽深滋味,它不似咸那般直截了当,也不像酸一样迂回婉转,而是如墨汁滴入清水,将生命的底色层层晕染。《广雅》有训:“苦,穷也。”甲骨文中的苦字如人蹙眉含草,道尽人类对苦难最原始的感知。
  人类舌根密布的TAS2R受体,天生具备识别毒素的本能。现代科学发现,0.001%浓度的奎宁就能触发苦觉,这刻在基因里的警惕,恰似命运馈赠的生存智慧。岭南凉茶铺沸腾的廿四味,京都茶寮里蒸腾的抹茶,巴黎咖啡馆中沉淀的浓缩咖啡,都在诉说着苦味的辩证哲学。苦是生命的预警,也是成长的密码,更是穿透虚妄的清醒剂。
  童年的苦,是白瓷碗里晃动的褐色药汤。母亲捧着搪瓷缸在煤炉前守了半个时辰,陈皮与黄连在沸水中翻腾,蒸腾的苦涩弥漫整个房间。“喝完奖励麦芽糖哟!”母亲温软的手掌轻抚我发烫的额头。我捏着鼻子仰头灌下,苦味如蛇信般蹿入喉管,却在泪眼蒙眬中看见母亲鬓角的汗珠。直至温热的红糖水润过舌尖,才明白苦与甜原是孪生姊妹,在爱的天平上此消彼长。
  青年的苦,是暴雨中撕碎的合照在阴沟里打转。我守着公用电话拨了37次空号,看雨水将字迹模糊的情书泡成纸浆。便利店的关东煮在深夜蒸腾热气,白萝卜吸饱了汤汁的咸涩,却化不开喉间哽着的苦。直到某个清晨,宿醉醒来看见窗台枯萎的玫瑰竟抽出新芽,才惊觉最痛的伤口里也会结出钙化的坚强。
  中年的苦,是西装内袋里未兑现的支票在隐隐发烫。我站在幼儿园铁门外练习微笑,把银行催款单折成纸飞机投入护城河。妻子端上青菜豆腐汤时,我夸张地讲述虚构的商务宴请,却在她转身时把降压药混着冷茶咽下。深夜书房的台灯下,财务报表的赤字在镜片前晕开,而手机里孩子的钢琴比赛视频正循环播放——那些黑白琴键跃动的旋律,是苦海中最明亮的浮标。
  晚年的苦,是轮椅扶手上渐渐冷却的马克杯。我数着时差等越洋电话,止痛片在晨光中泛着珍珠的光泽。长椅对面的孩童追逐泡泡,那些七彩的幻影多像四十年前儿子放飞的氢气球。我摸索着掏出一块巧克力,却又在想起医嘱后默默将它放回口袋。暮色里,银杏叶落进膝头的诗集,恰好停在里尔克的诗句:“有何胜利可言?挺住意味着一切。”生命的苦味图谱里,每个刻度都是命运的篆刻。北魏贾思勰在《齐民要术》中记载苦酒酿造需“三酿四曝”,恰似人生至苦往往需经岁月陈化。藏地的苦荞茶要在海拔4000米处生长,爪哇的猫屎咖啡需经麝香猫的胃液发酵,而人类灵魂的厚度,总是在最深的苦涩里层层积淀。
  苦的尽头总有微光流转。岭南阿婆煲苦瓜排骨汤,定要加两粒蜜枣中和;日本茶道点浓茶时,必佐以三块糖平衡。那些未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人、在ICU走廊彻夜祷告的人、在破产通知书上签字的人……都将在某个清晨忽然读懂——所有咽下的苦,都在为未来的回甘预留伏笔。就像武夷山的老枞水仙,非得受过岩隙间的风刀霜剑,才能泡出穿越岁月的岩骨花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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