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缘数事
□仇方晓
小学四年级时,班主任老师借给我一本《林海雪原》,这是我读的第一本大书(那时我把连环画以外的书都叫“大书”),并因此喜欢上了读书。
那时候,我家除了一本掉了半边封面的《新华字典》和仅剩薄薄几页的线装《颜氏家训》残本之外,再没有别的书。前者让我学会了查字典;后者翻过几次,字都认不全,更别说读懂。《颜氏家训》里的一句话还很让我泄气:“若能常保数百卷书,千载终不为小人也。”为了不做“小人”,我总梦想拥有一百本书。
起初,还能要出点钱买书。可是不久,三年自然灾害降临,父亲患病退养,靠病薪养活八口人,能吃饱饭已是不易,遑论买书。我只能用平时积攒的邮票、糖纸、纸牌、玩物去和人换书。到了初三时,才零零散散攒下了二三十本书。除了《林海雪原》《苦菜花》《保卫延安》《青春之歌》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大都是些解放前出版的侠义公案小说,其中不少还有缺页,相当破旧。可聊胜于无,我仍视它们为宝贝,除了自己捧读,很少示人。
有一天,小学同学二蛋带着他的表兄来找我,说要借些书回家看,开始我不答应。二蛋先是拍胸脯作保说一定好借好还,又说他的表兄摆了个连环画摊,家里有好多书,改天带我去看看。这才终于把我说动,让他挑走了《蝴蝶盃》《七侠五义》《乾隆巡幸江南记》《荒江女侠》《彭公案》《四游记》《鹰爪王》《侠义英雄传》等十几本书。
过了不久,有一天教导主任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。他先说与我同姓同乡,论辈分我该叫他爷爷。之后低声严肃地告诉我:“你有一些‘黄色小说’被文教科没收了,人家叫你去。去了别犟嘴,好好写检查,回来找我汇报。”原来,二蛋的表兄把借我的书在所经营的书摊上出租,被查处罚没,还供出了我。文教科的领导指着我的那些书,声色俱厉地把我训斥了一顿,还举了诸如看“黄色小说”中毒沦为劳教犯等种种案例,最后严令我写了份检查。等我回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,向他汇报以后,他轻轻地点点头说:“事情就到此为止吧,回去不要跟别人再提了。”
之后,我想去找二蛋理论,他却带着表兄提着一个大包先来找我了。俩人一边点头哈腰地赔笑,一边从包里抖出三四十本连环画,说是赔给我的。我怏怏地表示不满,提出要几本“大书”。可这位表兄说他只有连环画。没办法,我只能恨恨接受。
初中毕业后,我被分配做了工人。当时,我的工资全部上交家里,零花钱都是父母给。我靠着省吃俭用才有了自己的“小金库”,好歹能一点点地买书了。买不到的,就设法去“搞”。我甚至曾在彼时的崂山县(李村)新华书店,靠和营业员混脸熟和磨叽,从库内买出了好几本已经下架回收的书,记得有欧阳山的《三家巷》《苦斗》和茹志鹃、管桦、峻青、王愿坚等作家的短篇小说集。就这样,我手头的书渐渐多起来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,一个旧时同事突然找到我,说他正在某单位找工作,苦于没有门路,想借我些书,送给那单位的某位领导,套套近乎。当时我吓了一跳,马上想起二蛋表兄的事,当即拒绝。然而,经不住他的软缠硬磨,我到底还是让他抱走了一大包。能记得的有《警世通言》《喻世明言》《水浒后传》《岳飞》《古代诗歌选》《苦菜花》《青春之歌》和高尔基的数本小说。结果,这些书一去不复返,这位同事终归也没能如愿入职。我当下心想:不管他入不入职,以后休想再从我这儿借到一本书!
再后来,随着我工作能力的增长,买书已不成大问题。也知道颜之推先生那句话中的“小人”是作平民百姓解。如今,我年逾古稀,虽有五六千册书,仍白身依旧。只是不太觉得愧对前贤。于我而言,读书本没有大目标,不过是为了自我娱悦。细想这正契合“老有所乐”之时尚。能做快乐的百姓,也很好。夫复何求!只是不想再丢书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