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车上
□程爱国
无需导航,我这辆开了十几年的小车认得这条山路。晨雾还没有散尽,车头已经钻进尘土里。后视镜上挂的平安符是学生编的,红绳褪成了淡粉色,倒比里程表更清楚这几年轮胎碾碎过多少星辉和月光。
放学离校,离县城的家越来越近了。车的后备箱里装着一袋老乡给的二麸面面条、两摞作文本,还有娘硬塞的腌萝卜——她说这是山泉水粗盐粒泡的咸菜,好吃。我笑娘忘了我也是从小吃这个长大的,不用特意强调。在山路上开车时总要躲开那些沟沟坎坎,去年春汛冲垮的路基,如今长着倔强的狗尾草。
周而复始又一天。晨阳还没升起来,就来到了学校。学校围墙外总停着几辆自行车,车座上还沾着露水。几个早到的学生正蹲在校门口抄作业,潦草的算术本上还有未干的墨点。八年级二班教室中间的铝合金窗老是漏风,风翻书页时总带着后山的松涛声。我教他们念“一川烟草”,他们就指着窗外说“老师快看,起雾的山沟多像冒烟的灶膛”。
城里来支教的年轻教师总说我们像摆渡人。这不,又要跑趟县城了。县城总在日头爬上旗杆时张开它的口袋,柏油路冒着暑气,车座烤得有些发软。新华书店的玻璃橱窗上,我的白衬衫与课外辅导书的封面重叠成一团模糊的光斑。称两斤苹果,买半刀宣纸,再给教室后墙的破洞捎块塑料布——这些琐碎与教案一同塞进车的后备箱里,又被正午的日头压得沉甸甸。
暮色沉进山谷时,车灯切开薄纱似的岚气。车载音响里的钢琴曲被山风扯得断断续续,倒是后座那摞试卷沙沙响得真切。有个学生写:“老师的车轮卷起的尘土里,是不是藏着去年秋天逃走的蒲公英?”我摇下车窗,看后视镜里盘旋的细碎光斑,恍惚觉得这些年载过的何止是晨昏,分明是整座山的年轮。
月初新铺了柏油,轧路机碾平了所有车辙。可下雨时,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又会在泥泞里浮出来,像极了孩子们作业本上歪扭的铅笔印——你以为擦干净了,纸的肌理却永远记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