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馋那抹“柠檬黄”
□崔启昌
秋风起的时候,老家村北的山梁、崖坡、林地和沟畔上,会涂抹开当年最后一茬“柠檬黄”。
像是听到闹钟的响铃一般,迁居城里的老杨闻得秋风摇曳枝叶的动静,总爱迎风仰脸感受风中是否融了凉意,试探这凉意究竟深到了几许。
已年逾耳顺的老杨,在身手自如的几十年间,劳作时的汗珠子几乎都摔在了老家的田地里。迁进城后,他始终眷恋着老家的人与物,想念着老家弥漫房室、洒散院落的烟火气息,更念着老家簇簇“柠檬黄”带来的悦动味蕾的飨人之味。
柠檬黄,是老家人对黄花菜所呈花色的象征性描述。黄花菜有若干好听的名字,老家人还叫它黄花苗子,学问深的人常称萱草、忘忧草。城里人常吃黄花菜者恐怕不多,像老家人一样的庄户人,饱吃由黄花菜制作的各色菜品的不在少数。每年初夏朝霞乍露时,拎篮采撷黄花菜的老杨及老家若干人的身影,就会出现在坡野及山梁、林地间。迎来送往,抑或居家下酒拌饭,烹一道视同山珍的黄花菜好肴,跟那口溢鲜盈香的好味轮番缠绵是常事。
老杨在恢复高考后,成了老家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。学成回村后,他未谋高就,身心都搁在老家的山林跟庄稼地里。他领着长辈、平辈和晚辈们靠山吃山、吃山养山,保护着地里的黄花菜。几年光阴走远,暮春至初秋,“柠檬黄”在老家的许多地场烂漫开来。随之,采撷并干制的黄花菜有的成了村人寄托乡愁、念及情意的信使,有的当了化解馋念、熨帖饥肠的吃食,还有的化作填充腰包的实在收益。
时光悄然流过。晚辈接年事已高的老杨进城康养,他却对30多里外的老家念念不忘,对烂漫在老家坡野那恣人的“柠檬黄”依依不舍。秋风融了凉意,老杨不作过多思忖,起身返乡,在太阳露脸的当口,赶回故地,采撷那些刚刚咧嘴的黄色“山珍”。跟老少乡亲打过照面后,老杨又马不停蹄地返程,剖开“山珍”,掏净花蕊,漂烫焯水后依次摆放在架起的苇箔上晾晒。
关于黄花菜的做法,老杨最拿手的是凉拌,这是他自嘲的“懒汉做法”。黄花菜泡发停当,沥干,和蒜泥和在一起,淋生抽、香油,再捏一小撮细盐拌匀,盛碗装盘。这道凉菜清爽开胃,尤适下酒。
热油爆香姜蒜,将泡发沥干的黄花菜跟胡萝卜片、黑木耳一同入锅速炒,加少许酱油、细盐,出锅。这道清炒黄花菜不失营养成分,是米饭的“好伴侣”。老杨对此情有独钟,无论是自己烹制,还是老伴掌勺,总喜欢这口。
充分泡发的干制黄花菜切碎,与鸡蛋、虾仁或猪肉混搭,各色调料适量,拌好后可当馅料包饺子、包子或锅贴。老杨说,这类融进老家黄花菜的吃食,每每咀嚼,都会想起老家的土石草木,想起老家人曾经坐立、转身、行走时的样貌与姿态,还会想起昔时村子里傍晚时分娘亲唤儿女、暮归的牲畜返栏圈、禽鸣犬吠回庭院的场景。
炖排骨汤时,老杨见肉已烂、汤渐浓,便会随手抓两把干制黄花菜,洗净后撂进沸锅里,眼盯着文火或炭火余烬慢煨的铁锅里,黄花菜与汤、排骨亲近、融合,猜那诱人的好味该在哪个关口全然释放……
老家属胶东,可谓倚海而居。这些年,老杨爱琢磨拿黄花菜跟海鲜食材撮合,捣弄出的鲜中盈香的海派黄花菜肴颇得家人好评。海虾去须爪后,少油盐与黄花菜同炖,汤汤水水丰盈适口,下酒拌饭,当是飨人之肴。干制黄花菜泡发好,与蛤蜊肉一起炖汤,叫人欲罢不能。海中少见的粗似成人手指的竹蛏烹熟取肉,与泡发适中的黄花菜为伍做菜,老杨只加蒜碎、细盐、生抽跟小磨香油,边吃边调拌,不光鲜香沁人,两种食材嚼劲儿相当,又都呈条状,抿酒下肚,夹菜咀嚼,美哉快哉!
“治气火上升,夜少安寐,其效颇著。”念过大学的老杨知道黄花菜是上好的药食同源之物,更知道古时便有文人墨客借用诗文画作把好话道给这种植物。“萱草生堂阶,游子行天涯。慈亲倚堂门,不见萱草花。”孟郊的《游子》一诗,老杨了然于心,回老家采撷黄花菜时,常在晚辈们跟前念起,不少回自个儿的眼眶里还盈满了泪水。
今年秋风起的日子,我作为客居他乡的老家人,在村北林地采撷晚茬黄花菜时,恰好遇到差两岁即到古稀之年的老杨。歇息时,他又复述起孟郊的《游子》诗作,而我则给他念了前些年看过的电影《你好,李焕英》主题曲《萱草花》中的几句歌词:“如果有一天,懂了忧伤,想着它,就会有好梦。遥遥的天之涯,萱草花开放,每一朵,可是我牵挂的模样……”
老杨长我一辈,在老家住时我们是前后屋邻居。返程时,我跟他一道看了两家而今只剩破败屋框子的昔时住处,彼此没有过多言语,只是不约而同地道出了明年从初夏到秋风起时,还回老家,到老家的坡野、山岭、林地间采撷黄花菜的心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