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坡上的狗尾巴草
□刘元明
村西头的土坡像块揉皱的粗布,褶皱里藏着一支生生不息的军队。芒种刚过,千万支绿穗子便齐刷刷地刺破薄土,在暖风里抖开毛茸茸的旗。
那些草穗子总在七月里疯长。墨绿的细秆儿顶着毛茸茸的穗头,顺着风势俯仰起伏,远远望去像一团团凝固的烟云。土坡是旧河道留下的淤积层,雨水冲刷出沟壑纵横的褶皱,狗尾草就在这些褶皱里深深浅浅地扎根。
我也常蹲在坡顶看它们跳舞。阳光穿过草茎时,会在赭色土地上投下细密的影子,恍若无数支摇晃的毛笔,正在给夏天写长长的信。风掠过草尖的瞬间,整片坡地便簌簌地笑起来,细碎的绒毛纷纷扬扬,落在我泛白的裤腿上,像是被撕碎的云絮。
父亲说这些野草最会缠人。春天翻耕时,犁头刚豁过的地方,隔夜就能冒出青翠的芽尖。它们总在麦垄间见缝插针,和庄稼抢着喝雨水。父亲在世时,常常在晌午头戴草帽,提着篮子来采草籽。他粗糙的手指掠过草穗,枯叶般的掌纹里便沾满浅褐色的种子。“留着喂鸡。”父亲说着抓把草籽让我瞧,那些细小的颗粒在他掌心跳动,像是会呼吸的星星。
某个露水未晞的清晨,父亲教我辨认这些草的岁数:泛黄的草茎是老辈,青翠的是新茬。他折下几支狗尾草,三绕两绕编成毛茸茸的兔子,草茎在他布满裂口的手指间翻飞,竟比竹篾还听话。那些草编的小动物躺在我的窗台上,随着季节更替渐渐褪成灰白,却始终保持着蜷缩的姿态,仿佛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。
后来,我常在放学路上拐到土坡。夕阳把草穗染成琥珀色时,能看见父亲佝偻着背,在草浪里移动。他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,整个人像株会走动的老树,而那些晃动的狗尾草,倒像是他生出的无数枝丫。暮色四合时,老人和野草的影子便融成模糊的剪影,成为土坡永恒的轮廓。
今年清明回去,父亲的坟头上长满了狗尾草。父亲与草打了一辈子交道,灭草无数。我不知道这些草是来寻仇的,还是来念旧的。它们或是依依不舍,喃喃低语,或是剑拔弩张,盛气凌人。
村西头的土坡好似凭空消失了。推土机碾过的痕迹如同巨大的伤疤,裸露出黄褐色的泥土。我蹲在残存的草根旁,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:“人活一世,能像狗尾草那样就好,落地生根,随风弯腰,该结籽时就结籽。”
残阳里,几株幸存的狗尾草在砖石缝隙间不停地摇晃,摇得我的眼泪都掉下来。它们的穗头低垂着,绒毛在逆光中泛着微芒,像是从土地深处升起的星火。我忽然明白,这片野草从来不是土地的装饰,而是大地本身在呼吸。那些被车轮碾碎的草茎,此刻正在看不见的土层下悄然萌发,等待下一场透雨。